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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主故事会(一)

  黄昏不待风雨落,满庭秋叶送人归。

  “贱婢阿狩,中平年间偶遇主家,别人称他二公子。”老妪掰碎干艾叶,打磨成粉。

  她对面躺着衣着华贵的人,两鬓斑白。周围人都恭敬地称呼陛下。孙权让她继续讲。

  外面在下雨,多年前也是滂沱大雨中,她被踢出家门。

  路过的小公子牵马停住,没有踩过她散落一地的被褥。她慌忙扑上去收,抱着沾泥湿透的被褥拖回墙角。

  小公子沉默了一会,走进她伸手抹去脸上的血痕问道:“为何被打?”阿狩蜷缩起来,颤抖道:“我命硬,克了幼弟。”

  十岁的她被带回青砖黛瓦的周府深院,跟着年轻主君入了门房。

  老夫人告诉她,今后只用伺候二公子,朝夕看顾他起居。“那…其余大人呢?”她问。

  “都死了,活着的也聚不齐了。”夫人淡然答道。

  旁边擦剑的周二公子左手一顿,默默低下头去,剑锋隐隐照出他闪动的眼眸。

  阿狩认真学了规矩,小身板在年轻公子身后显得单薄,仍然端正躬身行礼。她学着收拾衣物,梳发洗漱,整理行囊。 “大多时候他都不说话,只是读书习武。”阿狩对皇帝说。

  “有一天,他兴高采烈的跑回来,滚了一身的土。”

  公子抓住她的腰把她拎起来飞了一圈,大笑着说:“阿狩!你知我见到谁?孙家长兄真是难得之挚友!”

  阿狩懵懂的看着灰头土脸的家主,小声道:“二公子,他把你掼土里了?”

  后来周瑜常常出门,再也不独自牵马走巷子,而是肆意飞马越过溪流田垄,丘陵渡口总等着另一个笑得张扬的少年。

  “周家少爷得用骈车去请么?等的我花都谢了,慢的跟我二弟似的。”穿青色麻衣的少年叼着狗尾花,一手揽过周瑜的肩膀。

  吴大帝看着窗外的眼神一动,淡淡给了一句:“讲笑话的人没了,笑话还在,真是…长兄做派呢。”

  后来周瑜又成了独身一个人,加了冠,守了孝,也没能如期定亲。长辈们都如风中飘絮走散了,年轻一代也只剩他守着故里牌匾和所谓田产。

  “阿狩,同春叔一起走吧,我也要走了。”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同这个小丫头讲话。周瑜穿戴整齐,把行囊和钱粮都交给留下的侍从兵丁,准备离开。

  阿狩愣了一下,她飞速想着怎么回答,她很害怕。“我等公子回来,我不走。”她急切求道。

  她知道公子已经长大了,上马的动作如飞燕般轻盈,锐利的眼神仿佛刺透陈旧的飞尘,周府的深院关不住这只雏鹰。

  再见面,她没能认出来他,一片铠甲刀兵之中全都是年轻兵士,还是一阵笑声提醒了她。

  “公瑾!你这口不对心的人,嘴上催我进兵,自己却偷着护妻!哈哈哈…”这语气不用见都知道是孙家那位。

  原来公子成亲了。把她从老家召来,是为了照顾新婚夫人。阿狩下意识瞪大眼睛,她看见那位容貌俊美的孙将军身边坐着低眉含笑的公子。

  他变得陌生了,浑身散发着野性和潇洒,别人叫他周将军,年长的叫他周兄弟。喝酒不再拘礼,浑浊的水酒弄的铠甲上都是。

  阿狩第一次见新嫁娘,那姑娘比她还羞涩,周瑜明明让她随意召唤,可乔姑娘还是客气得很。

  后来她才知道,那是对战事的恐惧,乔家姐妹如同浮萍般,寄托于两位年轻将军也不过麻木中的一丝涟漪。

  她走后不久,舒城老宅就废了,乱兵占了无人的深宅,乔氏姑娘的娘家也重新陷入战乱。

  孙将军说,走到哪里都算有个巢,有他和公子在就不用担心。

  “伯符,不能让女眷一直在军,早些开始清路吧。”周瑜盯着主将,镇定说道。

  后来阿狩才知道,这清路二字意味着连下四城。

  “你家公子啊,讲笑话都是没声的,只有孤听得懂啊。”孙策笑她没见识,但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孙氏大将。

  阿狩讲到这里,再次抬眼看了看躺着的孙权。孙权不动声色,示意她继续。

  后来周瑜被袁术调走,经历了一番波折才回到江东,孙策大手一挥,新的周府平地而起。工匠们倒也乐得开工,好多年没安心做过活计了。

  水榭亭台,绿树花鸟,虽然孙大将不懂琴棋诗画,但他知道周瑜的喜好。阿狩见过周瑜拆信,每次收到斥候送来吴侯的信,他都站起来看。

  “哪有千里送长门赋的!”她听见周瑜怒嗔。

  晚上喝茶时,夫人听周瑜说起此事,笑得差点噎住。“吴侯是催你年关回去,心思巧妙。”她故意做出嫉妒样子。

  周瑜撇嘴,看她傻笑的样子忽起了玩闹心,笑着挠她腰处,道:“整日看我笑话,合是女子不用操练,还取笑本将!”他追着逃跑的乔氏,把人逼到杏树下。

  乔夫人笑着推他,一连打了几下,终于求道:“夫君饶我,再不敢了。”她松开周瑜的腰,抬手挽住散落的鬓发。

  周瑜没给她时间,一把抱起来笑道:“明日休沐,你浑闹也不看日子,这可就没清闲了。”

  乔氏这才意识到这茶喝不了了,挣扎了两下,发现挣脱不得,瞬间红了脸把头埋到他肩膀,左手狠狠锤了一拳。

  阿狩知趣的离房门远远的,她心里很乱,虽然记不得自己的岁数了,可再小的杂草也有开花的时节,她不敢想自己。

  二十六岁的周将军正是青春年纪,整个周府都被夫妻俩点缀成处处美景,娇妻美人,古琴流水。如同回到了舒城,阿狩给周瑜梳发时都感叹青丝柔华,人如玉砌。

  “阿狩阿姊,你说将军还会不会纳妾呀?”有小丫头碎嘴,笑嘻嘻的问。阿狩皱眉打了一下她头:“闭嘴。小心府里军令。”

  那时她以为这段日子会持续个十年八年,但那天周瑜没有回家,领兵直奔吴中。

  阿狩不懂政治,也不懂军事,几个月她都没再见过主君回来。夫人带着他们去了吴郡,简单置办了住处,希望将军能回家一趟。

  “去吧,去给他带些吃食,没人劝肯定都顾不上自己。”乔夫人念叨着,把桃花酥和杏仁装进食盒。

  “夫人不去么?”阿狩问道。

  “从小你跟着他,熟悉。”

  阿狩问了很久的路才找到周瑜住处,离吴侯府很近,里外皆有重兵把守。认识的侍卫带她进去,里面一丝烟火气也没有,出入的全是甲胄之士。

  周瑜抬起头,目光从阿狩脸上移到食盒,表情松动了一下,又回复了冷峻。“放着吧。”他说。

  阿狩第一次手足无措,她结结巴巴的说:“公子,记得…吃饭。”

  侍卫把她带出去,可阿狩还是在夜晚求情进来,她想看看周瑜住的地方。灯笼摇曳,她敲了几下门无人应答,猛的推开,床榻整齐叠放着空无一人。

  侍卫也懵了,明明看着人睡下,怎的不见了踪影。阿狩连忙问了众人,都说没看见将军。

  她忽然想起年少时,周瑜为了不让族中子弟笑话,凡练武受伤或是数算不通,都要躲起来解决。

  “你们先去前院,我去找他。”她支开侍卫,跑向柴房。

  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低声应答:“出去。”

  她放心了,推开门走进去,看见墙根干净的草堆里坐着个影子,还在抖动。她伸手摸了摸他温热的肩头,轻声问道:“公子用过晚膳了吗?冷不冷?”

  这人看似铁打的,可阿狩知道白天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都是装的,真正的周瑜越是潇洒自如,敌人越是死期将近。

  看来是没过去这道坎儿啊。

  “不难过…公子不难过啊…”她反复说着,第一次让低声抽泣的人靠在自己身上。月光可以照进来,她看见周瑜手里攥着一件东西,很眼熟。

  是个令牌,泥捏的令牌,上面写着歪扭的“孙”字。

  阿狩一下子眼泪出来了,她不知道为什么哭,只觉得心里很疼,为别人疼。白日里力压群臣的将军,在深夜柴房里竟呜咽得像一只小犬,恨不得缩到柴堆深处。

  “公子,人总要散的。”她劝道。

  这句话让阿狩后悔了一辈子,本是宽慰他的话,却点醒了迷惘中的中护军。

  如果有一天连他也要走,那新主又如何自处?周瑜不敢想也没必要想,他不是孙策,他有自己的方式。

  “阿狩,回去告诉夫人,说我无恙。”他说。

  孙策对付士族用了大力,但周家本身就是望族,周瑜放下了以前军中周郎的快意日子,力辩儒生兵镇群将。

  张昭对这个气势汹汹的年轻将军,意外的并不抵触。甚至还送了周瑜一坛好酒。

  “是啊,公瑾在世时,总担心他们的矛头都冲朕来,所以故意张扬了些。”孙权回忆起当年,难得的笑了。“可他聪明一世,总忘了人心真实,谁不敬佩这番心思?”

  阿狩也微笑,她知道周瑜有时会屈服于自己的年轻,他隐藏的很好,比起隐瞒,不如把心思公之于众。

  后来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,这位周将军再也不是跟随在孙策身后的影子,更不是周家的一块牌匾,他走到了三军阵前,饮马长河。

  阿狩随军去过南郡,夫人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,只能催促她去探望。

  她走过断壁残垣的战场,旧血的气味令人作呕。疾病还在扩散,她直觉这场战役里没有人能全身而退。

  周瑜伤的不轻,消息传到了吴侯那里,可吴侯也顾不上,只把这事瞒住。

  阿狩吓了一跳,她第一次见周瑜躺着处理军务,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。“见过公子,这是夫人给的衣物和信。”她小心递上信件。

  信里说了孩子的事,周瑜笑了一下,似乎精神好了许多。他写了回信,又让军士拿了匹绢帛递给阿狩:“这是南郡功曹给我的回礼,拿回去给夫人。”

  阿狩答应着,却看见周瑜的脸色实在不好,她转身出去,找军医打听他的情况。这一问,着实惊吓,若不是性格刚强,谁能失血如此多之后立刻爬起来训营?当真是疯了。

  她气极了,镗镗两步回帐,正看见榻上人侧卧睡熟,厚麻被也没撑起很高,仿佛几月之间瘦了大半。

  “这还没到蜀中,公子,你的心也太远了。”她心里暗道。周瑜本就是果决之人,可他这种世家公子,总有种傲视世道的天命在握之感,以至于忽视自身。

  阿狩守在他身边几天,教会侍卫按时喂药,这些年轻士兵总是不细心,没有周瑜耳提面命,总觉得缺了主心骨。

  “公子不饮冷茶,重新烧来。”她皱眉对侍卫说。

  “军中不必如此。”周瑜看了一眼侍卫,仰头饮尽吃下丸药,激得一阵呛咳。阿狩把他帐中行装收拾好,先回了吴郡。

  再迎周瑜回来,已经是仲春。这次他在府里待了很久,除了见副将和画地图,就是陪周循周胤读书。

  阿狩那日侍候沐浴,穿衣时才发现他身上多了不止一处箭伤。她没说话,默默擦干头发。

  午后日光照过花树,周瑜坐在树下看战报和文书,头发简单半束着。阿狩安静看着他的侧脸,生怕他又咳嗽起来。

  周瑜仿佛感觉到了,抬头奇怪道:“你盯我做什么?”

  阿狩小声赔罪。她不敢直视主君的眼睛,她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这双星眸。

  果然,晚膳时他漫不经心的提起,说阿狩如今也过了成亲年纪,不好误了成家。乔夫人有些意外,可也答应办这件事。

  阿狩犹豫了,她再一次变成了明码标价的货物,只是这次是他来指婚。

  侍卫其实有心悦于她的,毕竟长久跟着周家早就学会了读书琴艺,长得又亭亭玉立。

  她就犹豫了不到半日,便见到坐在廊上的主君,周瑜身穿深青色外袍,面容清癯又透着一种秀丽,她当即决定违命。

  “都督,我不愿走,如果一定要赶,那就等你出征归来吧。”阿狩跪着说道。

  她上一次行大礼还是进门,这次也郑重跪拜。周瑜看了她一会,便点头答应,叹气道:“也罢,本以为能做个红娘,有位兄弟确是心悦你。”

  阿狩笑了,她好久没听过周瑜说这种话了,更好笑的是,军中竟能用这种事求到主帅,想来比府中更嘴碎。

  后来,她不明白发生了何事,一夜之间全都变了。昨日还笑着的人再也不见,循公子也装作沉稳的样子,长大了。

  她用了好久才从满堂白幡的梦里醒过来,乔夫人乌鬓也有了雪丝,就如同那日阿狩给周瑜梳头,竟也见了些许白发。

  “夫人,该走了,循公子该迎亲了。”她提醒道。

  周循牵着马走来,阿狩惊诧万分,这就是当年遇到公子的情形,她张目结舌说不出话,只听周循笑着说了一句:“阿狩姊姊,没见过如此俊俏的新郎官?”

  后来的后来,孩子们一个个走了,周瑜最小的女儿入了深宫。

  乔夫人病重时,大多时间让阿狩陪着,那日忽然神清气爽,细致画了妆容点上玉钗。

  阿狩问她要去何处,乔夫人羞涩一笑,道:“我想着将军还是当年模样,怕他见了我老态,反惊吓一场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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