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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年雪夜

  孙权写字的手一顿,忽觉窗外冷风阵阵,卷得案卷都变凉了。他叫人来,“传我的令,去问公瑾军备可收到,寒衣可够?”

  下人犹豫了一下,小声问道:“主公说的是将士们的寒衣还是……”

  孙权抬头,表情微动:“当然是三军寒装。”

  下人连连点头一溜烟跑了。江淮每到冬季就冷的怕人,深入骨髓的水寒让边关军士更加思乡,可周瑜偏在这时候出发,孙权本是不同意的。

  他守在窗前,回忆那日在大殿见到周瑜,那人坚持要此时出兵,一举拿下西川。

  “公瑾,孤信你能给孤十座城池,可有一点,再不许亲自掠阵。”孙权严肃道。

  周瑜微微笑道:“遵命。”

  他向孙权辞行时用了臣子的跪拜之礼,就像这十年一如既往,可站起来时竟趔趄了一下,眼前有些朦胧。

  “公瑾?”孙权伸手扶了一把,敏锐看到了周瑜少有的失态,他疑惑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  周瑜退后一步,额间一缕碎发掉下来挡住眼睛,他抬手扫开,如星火般的双眸和孙权的碧瞳对上了。这一眼让孙权心下颤动,这种满含希望又深长的目光,是多年前周瑜拜别孙策去鄱阳时,那深深一拜。

  同样是辞行,这次又是孙家目送他出征。可是孙权看见周瑜的手背上一道长长的创痕,是讨黄祖时流箭所伤。

  “你的箭伤可曾大好?”他问道。

  周瑜眼睫闪动,抿嘴笑道:“主公健忘,那是半年前的事了。”

  孙权忘记他后来说了什么,只记得那玄色披风消失在侯府的回廊之间,留下落叶满堂。

  侍卫把人半抱起来,喂下多半碗热水,只听怀里传来微弱的咳喘声,想是呛着了。

  “秦毅……不要让士兵上船,留你一人在此。”周瑜睁开眼睛,左手拽住侍卫衣襟。秦侍卫知道他的意思,转头对外说道:“都督有令!任何人不得下船,原地待命!”

  秦毅吼完,忽觉衣领一松,他惊慌之中抓住周瑜的手,急求道:“都督!别睡!”

  混沌之中,周瑜用力挣扎着睁开眼睛,周身残存的几分热气似乎都来自于侍卫。他从未低过头,也从不相信自己会倒下,但病势逼着他不得不认命。

  “都督,把药喝完吧,事情都安排下去了。”秦毅强迫他一口一口咽下苦药,苦的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。

  周瑜又说了一句,“别上船……”他咬着嘴唇想爬起来,还是缩在了秦毅怀里。只见外面急匆匆闯进来一个斥候,跪下禀道:“都督!巴丘守将宋谦求见!”

  周瑜没有反应,秦毅犹豫了一下低声道:“回宋将军,都督不许任何人上船。”

  宋谦听闻这个回答,当即反驳说吴军有铁令,守将必须在统帅帐下点卯,何况周瑜来此并无预报,实属违背规矩。

  秦毅犹豫了,他知道自己应当出去解释,可自家将军此刻离不开人,只能让宋谦进来。没想到,宋谦毫不知情,直到看见船舱里躺着的人,才崩不住一下子跪下,涕泪齐下。

  “不妨事……不必难过…”周瑜伸手摸了摸宋谦的铠甲,嘴唇微动,慢慢吐出几个字。

  秦毅看见周瑜脸色,强力把宋谦拉起来,解释道:“都督恐怕连累他人,不便让将军多留,请下船吧。”

  宋谦一愣,惊诧道:“可是感染时疫?那也绝不可如此隔绝,风寒水凉的,怎能一直在船上?”

  秦毅露出为难神色,他何尝不想带都督下船,可是这人现在恐怕不能挪动。

  两人正僵持着,忽报荆楚庞统到了,正往码头坐船而来。宋谦等人连忙去接,虽然他们第一次见凤雏先生,可众人无心交谈,庞统急火火的拉开船舷登上江东的战船。

  “明府!”

  要说庞统真名士,心下震撼而面不露,他看着周瑜苍白清癯的脸,小声唤道:“明府,庞统在此。”

  周瑜昏睡中忽然抖动一下,一旦有了意识就皱起眉头,习惯性蜷起身子。秦毅摸着他的脖颈安抚,终于让他慢慢抬起眼睛看向来人。

  庞统感觉胸膛抽疼,不久前让他塌心跟随的英睿之人,竟落得如此苍白无力。他鼓起勇气握住周瑜的手,微笑道:“明府,甘兴霸托我问你安康,如今…可好些了?”

  周瑜眨了眨眼睛,带着些迷茫答道:“兴霸,如何在荆楚?子明…子明呢?”

  庞统知道他头脑不清,耐心安慰道:“明府忘却了,如今南郡兵马正待入川,甘宁接应。”

  周瑜眼中的迷茫逐渐消失,他想起来了,甘宁那兴冲冲跟他讲西川如何好,山水如何秀美。

  “都督不知道,川中女娃儿可娇!”那水贼哈哈大笑,甚至还对周瑜努了努嘴,“哦,都督藏秀府中,可不能和末将一般见识!”

  周瑜想到这,无奈笑了。

  对不住了。

  他看着一脸绷紧的庞士元,忽觉好笑,当初在南郡他一本正经的去请凤雏,如今轮到庞统掩饰心虚了。

  “士元…凤飞九天,岂贪…一枝之春?”他慢慢说着,手指在庞统手心里写了个“九”字。

  庞统瞳孔放大,他看着眼前虚弱又刚强的人,忽然明白即使身如薄絮,他还是周瑜,待人并非施恩,而是容得天下英才问鼎,更有吞吐九州之傲才。

  “明府心地磊落,统自愧不如。”庞统含泪而拜,“只是星淡无妨,月落则昏,若无明府在上,统从此再无明主。”

  周瑜慨叹一声,既无力讲话,也不知从何说起。建安五年,他也曾锥心刺骨的送走棺木,护住十八岁的吴侯,他也学着做孙策曾经做过的事。

  “士元啊,我听说…死前可遇故人,可…怎么还未见他?”

  庞统愣了愣,随即低首答道:“应是久未见,梳洗故来迟。”

  周瑜闻言,默默挣扎着坐起来些,靠在秦毅肩头,命人拿镜来看。秦毅不忍他看,抢先说道:“都督病容未愈,何必自苦。”

  周瑜手垂下来,叹了口气。“也好……想必主公不会在意。”

  直至深夜,秦毅才喂完最后一次药,满船星辉落在木板上,远处传来水鸟呢喃啼鸣。庞统守在船舱里,听着江涛阵阵,像人的对话。

  夜里又折腾了几回,秦侍卫不敢放松,和军医配合一直紧紧盯着,终于在凌晨安抚下来,疲惫进入梦乡。

  秦毅太累了,他做了好长的梦,最终在自己的抽噎中醒来。一抹,脸上全是泪。

  终于没能拖很久,在巴丘的第四个清晨,秦毅看见了日出,也看见周瑜睁开眼睛。

  “带我上去。”周瑜轻声说。

  庞统没说什么,宋谦也默默退了出去。秦毅看了看抬来的担架,上面铺着软和的布单,可他还是想起了战场上抬走的战死士兵。

  “都督,撑一下。”他边说边结下身上所有冷硬护甲护腕,又把手呵暖。然后给周瑜披上暖和大氅,打横抱了起来。

  秦毅知道周瑜很高,可真正抱起来却如同抱一只大白狸,任凭他托着一路登上发令台。

  他把周瑜放在软榻上,清晨的日光并不刺眼,江面上微风阵阵,水汽蒸然。好山河,好景色。

  “都督说什么?”他凑近去听。

  周瑜瞳仁呈现琥珀色,眉宇舒展开来,轻声说道:“告诉夫人……从前许诺,瑜不敢忘。只是……”

  “都督慢些说。”

  “只是从今而后……无需挂怀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周循见过父亲的画像,他知道有两幅,一幅是放在史官册子里的,一幅是挂在母亲房里的。

  这两张画像完全不同,母亲房中那张,父亲身着常服,手抚瑶琴,若不是身边围绕的憨态小儿和娇妻,还以为是未出仕的哪家公子。

  “这…是周都督?”大公主惊讶道。

  周循点点头。

  “本宫从前以为,是个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呢。”

  “父亲很温和的。”

  大公主笑道:“比父王还好吗?”

  周循憨憨挠头:“不知道,父亲以前说过,陛下小时候很顽劣,还贪过赃呢,气的桓王差点杀回阳羡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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